最近比起看新的電影，反而熱衷重看一些看過的片子。我其實不太熱衷於「重看」這件事，唯獨吉卜力的電影短則幾個月、長則兩三年就會時不時重看，其實不管重看幾次，隨著年齡和心境的變化，我沒有一次覺得吉卜力的電影會失去重看的價值，前幾天輪到的電影則是《風起》。
還記得我第一次看《風起》是在電影院看的，後來在做「我們的吉卜力」特輯時又重看了一次，今年正好是《風起》上映10週年，配合老爺子即將在7月上檔的新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這個時間點重看似乎又別具意義。
《風起》是宮崎駿的電影裡，唯一一部以真實存在的人物進行改編的作品，相較於其他電影，《風起》確實有很多不同之處。這部電影明顯不是針對小孩子製作的故事，劇情充斥著夢境、意識流畫面的交雜，也絲毫沒有過往吉卜力電影中富有的奇幻感，導致這部片比我們熟知的吉卜力電影更難「入口」一些。這一次我分了兩三天慢慢把它看完，才發現自己終於第一次完全看懂了這個故事，背後接連襲來的沉重感幾乎讓我喘不過氣，這絕對是老爺子做過最悲傷的電影。
我想把我的觀察分成電影中最重要的兩個部分來討論，分別是「飛機」和「菜穗子」。順帶一提，觀察《風起》原聲帶的命名細節可以發現，久石讓製作的配樂同樣也是以這兩大部分展開，在飛機場景出現的配樂全都是以名為「A Journey」的主題音樂展開，菜穗子的場景配樂則是叫「Nahoko（菜穗子）」，全片的配樂幾乎只由這兩段主題旋律構成，用不同的樂器和節奏加以變化而已，足以感受久石讓在配樂上也融入了不少敘事性。
崛越二郎在現實中是二戰期間為日本軍方設計出「零式戰鬥機」的飛機工程師，在電影裡，從小就近視的他害怕自己因為無法開飛機，所以也無法製作飛機，在夢裡多次與形同恩師（或者說是精神寄託）的卡普羅尼先生對話，卡普羅尼除了鼓勵他不會開飛機也不耽誤製作飛機，其實在第一段夢境裡也點出了這部電影最大的爭議點——二郎的夢想建築在殘忍的殺戮和戰爭需求上。這或許就是為什麼這部片中飛機的引擎聲採用人聲配音的緣故，因為這樣的飛翔是用許多人命換來的。
「飛機不是戰爭工具，也不是商品，而是一場美夢，而設計師就是讓這個美夢成真的人！」——卡普羅尼
事實上，這位卡普羅尼先生也是現實中存在的人物，如同電影裡描述的，卡普羅尼飛機製造商不只設計戰機，也設計了許多民航機，在卡普羅尼描述自己的「美夢」是製作載客而非裝載彈藥的民航機時，他期待的是一戰之後世界能恢復和平，然而很遺憾的是一個戰爭結束了，但另一場戰爭卻緊隨而來。
二郎的夢想從小到大都沒有改變，就是製造出一架優秀的飛機，但他的美夢很不幸地在戰爭的時代下誕生，淪為殺人的機器，最後沒有一架飛機平安歸來。二郎是否曾經對自己的夢想結晶感到愧疚或後悔，電影裡並沒有太深的著墨，這可能也是《風起》上映後在中國、韓國引發批評的原因，用血淋淋的戰爭來描繪一個人的夢想，某種程度上與老爺子向來秉持的反戰思想背道而馳，但我覺得《風起》一直充斥著一種身不由己的無奈，那是在大時代下，一場別無選擇的結果。
電影中極其細緻地描繪了一戰到二戰下的日本，大至關東大地震重創東京、小至衝到銀行領錢的民眾、以及那個始終不肯收下西伯利亞蛋糕的小女孩，再到菜穗子治不好的肺結核，全都是戰爭時代下令人束手無策的現象，這種無可奈何的沉重貫穿了整部電影。那個時代比起善良或夢想，只剩下每個人渴望「活下去」的意念。
由於飛行主題以及戰爭背景的相似度很高，《風起》跟《紅豬》也是值得比對的兩部作品，兩部電影分別諷刺了希特勒政權以及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但《紅豬》全片充滿著恣意瀟灑的浪漫主義，《風起》則是沉重的寫實主義，兩部作品在相似的主題下發展出截然不同的故事。《紅豬》片中「飛行員的墓在天上」的畫面令人震撼又悲傷，《風起》的最後，宮崎駿同樣使用了類似的「飛機雲」畫面，也算是對《紅豬》小小的呼應吧。
「這裡是魔山，是忘卻塵世的好地方。忘記與中國的戰爭、忘記建立過的滿洲國、忘記被國際聯盟的制裁，與全世界為敵的事實。」——卡斯托普
輕井澤那段顯得格外浪漫、自由又輕鬆的度假，成了片中唯一阻隔了現實的戰爭與紛擾的「魔山」，同時也是二郎與菜穗子愛情萌芽的地方。這段愛情故事並不是崛越二郎的真實故事，而是改編自崛辰雄略帶自傳性的小說《起風了》及《菜穗子》，宮崎駿過去有許多改編漫畫、小說作品的經驗，我認為《風起》是他改編能力的集大成之作，畢竟要把這些文學作品（包括片中對《魔山》等著作的引用）流暢地融入在崛越二郎的真實人生裡，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每一個環節卻巧妙地緊緊相扣。
宮崎駿很精巧地使用了三場重要的「起風」場面來描繪兩人從相識、相愛到永別的過程，第一次見面時，菜穗子在火車上用手抓住了二郎的帽子，第二次的「Nice catch」則是二郎拉住了菜穗子的陽傘，最後一次則是菜穗子交代完二郎要努力活著後的隨風飄逝，除了用「起風」的意象精準點題，也象徵著菜穗子就像風一樣，短暫停留後又消逝得無影無蹤。
前兩次看《風起》時，我總是很不能諒解二郎對菜穗子的態度。起初我甚至感受不到他愛她，放著重病的老婆在家，不讓她待在醫院卻自己忙於工作，甚至還在罹患肺結核的老婆旁邊抽煙？！（抱歉這次看這一段也還是很氣）但這一次我看到了二郎的愛，藏在每一次奔向菜穗子的腳步和眼淚中。
與菜穗子的身體狀況完全相反，她的愛始終是充滿行動力的，從一開始滿懷希望堅決養病，到決定把自己最後的人生奉獻給和二郎短暫卻幸福的二人生活，我發現不一定光靠二郎的信就能說動她，背後肯定還有山上養病的寂寥、不知道是否能夠痊癒的擔憂，與其一個人在山上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的身體，不如在最後的日子緊握幸福。
黑川課長說二郎這樣的愛是自私，但這或許也是菜穗子最後的自私，兩人都做好了覺悟，這將會是最後的日子，那種別無選擇的身不由己，就像整個時代一樣。菜穗子兩次毅然決然的「赴死」，一次是離開醫院投奔到二郎身邊，一次是離開二郎回到醫院，不想讓心愛之人看到自己日漸憔悴、邁向死亡的樣子，每一次都會讓我落淚。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發現片中飛機飛翔的畫面其實大多以墜機收場，只有菜穗子帶起的那陣風讓二郎的飛機首度飛了起來。
「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這句在片中不斷出現的台詞出自法國詩人Paul Valéry的詩句，宮崎駿使用了崛辰雄翻譯成日文的原句，單看句子本身其實並不好理解。在崛辰雄的翻譯下，「起風」是一個已經發生的動作，有著「即使刮起疾風，也要努力生存下去」的意思，但在日文的語句結構下，其實也有「起風了，活不下去也就罷了」的反面含義。崛辰雄是大文豪芥川龍之介的唯一弟子，而芥川在35歲就服藥自殺，在崛辰雄翻譯解讀之下，或多或少也反映了當時日本文壇特有的悲劇色彩，但電影裡明顯選擇了這句話的正面含義。
《風起》的開頭與結尾透過充滿正向含義的夢境首尾呼應，讓這個原本悲傷又支離破碎的故事，最終帶給人的並不是頹喪的感覺，風吹來了一切，又吹走了二郎身邊所有擁有過的東西，飛機與菜穗子，最終沒有一方留下。二郎最終迎來的可能就是「活不下去」的局面，但在最後一場夢境中，象徵著飛機夢的卡普羅尼先生以及菜穗子同時出現，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因為縱使失去一切，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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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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