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電影在今年的金馬獎表現亮眼，這股不容忽視的南洋勢力當屬林書宇執導，集結李心潔、阿部寬、張艾嘉等卡司主演的跨國合製電影《夕霧花園》規模最大。電影改編自馬來西亞作家陳團英的同名小說，背景設定在二戰期間被日軍及英國統治的馬來半島，描述曾為日軍戰俘的華裔女性雲林為了完成妹妹想要建造一座日式庭園的遺願，來到園藝師中村有朋的庭園「夕霧」工作，原本處於對立關係的兩人漸漸相愛的故事。
《夕霧花園》不僅拍攝規模龐大，故事的格局亦然。它是一個關於戰爭、關於不同民族的立場的故事，但站在私人的角度來看，它也是一部關於贖罪、關於愛、關於成長與記憶的故事。這樣龐大的格局，再加上是多國團隊合力拍攝，最後能夠達到這麼高的完成度，其實十分不容易。
電影從雲林的第一視角出發，就像一幅捲起的山水畫一樣，隨著電影徐徐展開，直到最後才能看清楚完整的畫面。雲林一直為妹妹的死感到自責，認為是自己在戰俘營拋下妹妹逃走才害她因此喪命。在進入夕霧工作後，她與其他工人每天都必須重複著搬運石頭，最後又回到原點的工作。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薛西佛斯日復一日地將石頭推向山頂一樣，在這樣的「贖罪」過程中，雲林逐漸在夕霧找到了內心的平靜，並且對原本極度排斥的日式庭園以及身為日本人的有朋開始產生了依賴。
雲林的成長分成兩個層次，第一層是面對妹妹的死亡。年輕氣盛的雲林對日本人的一切都恨之入骨，愛上有朋對她來說就像再一次地背叛了自己的妹妹，李心潔在與有朋的親密戲中精準地演出雲林在那一刻的愉快、愧疚，同時又帶有憤怒的複雜情緒。在刺青的過程中，她看見妹妹站在放滿水燈的河中跟她道別，畫面隨著雲林落下的眼淚逐漸轉為模糊。一直到那一刻雲林才真的對妹妹的死亡感到釋懷，也終於原諒了自己，她的罪惡感透過刺青從心裡的痛苦轉換成身體上的疼痛，在戰爭時落下的醜陋傷疤也被華麗的紋身覆蓋，最後化為刻在她的皮肉裡，永遠無法遺忘的印記。
《夕霧花園》中摻雜了很多民族之間的對立與仇恨，電影中不僅有馬來西亞華人跟日本人之間的對立，還融入了英國人和馬共等不同種族、不同政治立場之間的對立關係。雲林跟有朋身上各自背負著沉重的罪，雲林無法原諒自己害死了妹妹，更無法原諒愛上日本人的自己，有朋則是夾在日本人的身份中左右為難。在菲德瑞克一家人被馬共份子逼問山下寶藏在哪裡時，有朋為了保護日本的寶藏而說謊，卻也因此害菲德瑞克的爸爸被槍殺，過後有朋辭退了所有工人，只剩下他和雲林重複著搬石工作。這對男女在夕霧中贖著自己背負的罪，並且漸漸打破了原本敵對的身分關係而開始相愛，也成為了彼此的救贖。
本片可視為林書宇導演打進國際市場的第一部作品，他之前執導的《九降風》、《星空》以及《百日告別》都是關於青少年或是家庭的小成本電影。相比之下，拍攝《夕霧花園》對林書宇來說應該是個相當大的挑戰，除了對馬來西亞的歷史背景必須有充分的瞭解，也要能掌握時代片龐大的拍攝規模。在這點上林書宇發揮了優秀的導演能力，在多國演員和技術人員的調度之下，故事情節並沒有因此變得鬆散凌亂，依然維持了穩定舒緩的節奏和優雅靜謐的氣氛。雖然《夕霧花園》是大製作的戰爭電影，卻跟導演之前的作品一樣圍繞著「成長」和「離別」這兩個主題，只是呈現的手法來得更加成熟。
第二層則是有朋的不告而別。年輕時的雲林個性衝動暴躁，對有朋突然的離開感到憤怒而不解，她覺得自己再一次地把心愛的人遺落了，不管是雲紅還是有朋最終都離她而去。有朋曾經對雲林說：「外面的世界永遠都在，端看你用什麼角度去看待它。」雲林始終困在自己的視角中，被過去的仇恨捆綁而限制了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導致她對有朋的誤會一直持續到老年才終於解開。「夕霧」讓雲林走出了失去妹妹的傷痛，卻也讓她掉進了失去有朋的痛苦之中，她的時間彷彿一直停滯在夕霧裡不曾前進過，但同時也只有時間才能讓雲林成長，在看開一切之後才能看清楚事情的全貌。
《夕霧花園》為戰爭片拓展了一種溫柔的視角，戰爭確實會帶來永恆的傷痛，但同時也會帶給活下來的人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這部電影的目的並不是要強調戰爭的可怕，更不是要挑起民族之間的分裂，而是希望能為受過傷的人帶來撫慰。《夕霧花園》將戰爭時期的愛與恨，透過個人及民族兩種身分做了不同層次的詮釋。在種族關係裡，有朋和雲林也許是一輩子的仇人，也是永遠無法被接受的關係，但是對作為一個人來說，不管在什麼時期，任何人都應該有權利相愛。
電影以蕭邦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作為全片的主題音樂，蕭邦懷著對女高音Konstancja Gładkowska的愛戀寫下了第二樂章，但是卻因為戰爭爆發，波蘭淪陷而無法回國，這場無疾而終的暗戀也因此畫下了休止符。蕭邦曾在寄給友人的信件中寫到：「我認為這個樂章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某個人溫柔地凝視著某處，回想著那個可以讓他回憶起千萬個美好回憶的地方。」夕霧花園對有朋和雲林而言，大概就是這樣的存在吧？這座庭園隔絕了一切外在的喧囂，淨化了戰爭帶來的憤怒、罪惡和怨恨，這對懷著傷痛的男女在夕霧裡贖罪、並重新學會去愛，最終留下的，只有不隨時間流逝而消失的愛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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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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